扇扇眠森

漂泊止于恋人重逢之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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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周叶」怎堪相逢(肆拾叁)

谁是蚂蚁,谁又是象?

叶修非但能把表情切换自如,也能把话说得如同往常一样饱含艺术。遣词朴素,褒贬分明,听来锋利又巧妙,活灵活现生动形象,好似反手来的轻飘飘一剑,半截挟的是风,半截裹的是冰,凉飕飕硬邦邦刺得陶轩肝火气直往上蹿。

“你莫要太看得起自己。”强摆出的好脸色,看起来假得有点过,不过这四两拨千斤的本事,陶轩修炼得也不算差。他将嘴角弧度稳住,吐息一口,将寒风滤进肺叶,用冰冷死寂的空气来点缀他话里的恶意,“就当是蚂蚁啃死象,一口一口啮骨噬肉,剥皮饮血,尸化白骨,痛苦的是蚂蚁还是象,你断然也想得清。”

陶轩这话讲得狠毒,谁人听来也觉心惊。叶修双唇微启,复又闭合,状似也是讶了一讶,他沉吟两秒,像是在精心措辞,而讲出来的内容和语气,却照旧随和平淡:“瞧你这话多大仇,分明是你太看得起我,怎的还怪起我来了。”

将厌嫌痛恨摆上摊牌生死的险局,确然使人心潮澎湃,话往深处说便更能激起人的负面情绪,尤其一方还避重就轻心不在焉,实在可恶。陶轩心头恶火燃得旺,叶修却是不恼,他立在那里,珠玉含晕敛而不发,仍是不大精神地扯两把缰绳,双腕轻翻,引着马匹前后踱步,要在这剑拔弩张的环境中营造悠然闲适的氛围。

这样僵持下去自然也不是个办法,奈何叶修此刻诚然没多余精力喊话求战,陶轩也看得明白。总而言之,这山头正如死境绝地,前无生途后无退路,任叶修有如何通天本事,也翻找不出一条妙径脱险。

危崖之上雪势不减,不消多时地面便累起一层薄雪,堆琼积玉,莹莹反着冰凉月光。叶修照旧保持不慌不忙的姿态,终于还是陶轩先行下令起手。

乌黑大伞“呼啦”撑开,上头白雪纷纷坠落向地,锋利羽箭撞击伞骨荡出“铮铮”声响,随后被伞上力道甩去一旁。叶修举臂撑伞,足尖使力,自马背腾身而起,淡色衣袂卷裹着细雪翻出惊艳的浪,他将袖中细刃渐次抛出,灰白刀身便灵巧如游蛇般蹿近人身,挟着惊人力道弹去对方手中长弓,再亮出利刃割破领口袍袖将之钉死在地,行云流水,流畅狠辣,手法险要,却并未伤人性命。

“远疆未安,反诛同族,可悲可叹。”正为了标榜正面教材,叶修适时竖一根手指左右轻晃,太息长叹,“如此情景实在令人痛心不已,你们便当我往日所授为耳旁凉风,哎哟,我真是好生气。”

他一壁这样说着,一壁收伞扛回肩头,虽是撤去笑意所言,语气却是平稳无波,还摇手指,还叹气,无人看得出这气是真生还是假生。

“攘外必先安内,这也是道理。”陶轩缓过气来,又能对上两句。他为文臣,这类打杀拼命他占不到叶修便宜,嘴上的战绩却还是要使劲儿拼一拼,“将军这也算是亲身授课,最后一战,可不能丢份儿。”

叶修听完,先是摆手后又点头,甩开伞面抖成战矛抡上几圈,无奈道:“性命攸关的大事,不能随便。节奏慢点,一个一个来,我尚能指点几句,你说是不是?”


倒不是叶修善心大发要为后辈燃尽最后一点光和热,他是在拖时间,要为周泽楷清理闲杂人等开径铺路。陶轩只当是瓮中捉鳖,比起以往更是多了十分的信心来剿杀他,这条件还当真得以执行。

远处天幕渐白,崖顶上拼杀狠烈,刀剑无眼,寒风呼啸中也能折腾出一身滚烫的汗,蒸得叶修脑袋愈发晕眩,低烧燃成了高烧,新伤勾起了旧伤,授课活动进行不过三四轮,叶修的呼吸便渐渐失了节奏,急促喘息间呼出的白气腾在夜色当中,一朵一朵晕染开,分外扎眼。

“终于无计可施?”叶修不好过,陶轩就忍不住要关心,他放缓语气,强行逼出一口善解人意,“明知死路一条,偏爱垂死挣扎,你这究竟是个什么趣味?”

叶修周身血痕交错着透过衣袍浸入空气,四周的风似乎也都被染上嫣红,膨胀收缩着溢出满腔的血腥气。他腰侧手臂的血一滴一滴堕入雪地,炽热的红很快熔掉了剔透的白,在有如砖玉的雪地上烙出一个又一个猩红的缺口,新鲜温热的血液被风吹冷,混杂着汗液在皮肤上啃出一片阴冷瘆人的黏腻感,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。

叶修勒紧缰绳,侧翻挥矛挡去一把短刃,闻言还扶着腰折身回顾,横过矛杆将面前数人横扫下马,顺两口气,叠指理理被血浸红的前襟,再给陶轩回话。

“信仰所持,私人爱好。”

他答完这句,应着山崖低处猛禽扑棱双翅的有力声响,正巧远处天光乍破,青白色的光束锋利地刺穿云幕,勾起凉薄的风雪投射下来。熹微已至,叶修比陶轩的计划好上一半,他还不需人来收尸,却也临近筋疲力竭半死不活。

现实距离理想只有数步之遥,陶轩作为执行者一方当然就要急切一些,正与叶修打得火热的王泽方锋然等人就更不用说,何况就算此时此刻,这几人心中还揣着自己的小九九,沉寂多年,师恩难忘与一战成名相比,选择去做一只白眼狼又有何不可。

说多苍白,挥刀上即可,叶修委实无奈,也只能举矛应战,一时又是刀光剑影,马蹄纷乱,互相挂彩,不亦乐乎。

叶修身法巧妙穿行兵刃冷光之间,他本已疲惫,久来便逐渐少了份游刃有余,多了点仓促狼狈。染了血的破碎衣料混杂着被削断的细发游荡半空,顺着招式带起的气流翻卷飘浮,久未落地。

他将长矛收回,当中截断,折成一双东方棍,以臂为轴旋击而去,冷硬金属分别携带千均力道,森然甩上二人门面,叶修适时策马贴近,撑身倒旋马鞍,分腿翻踢,直将马上两人蹬落坠地,立时即闻肩骨摔断而生的脆响,可想叶修是一点劲儿也没缓。

“停手吧,削你们我心也疼,何不摆张小案分酒对酌,有话好好说?”叶修落回马背,双手收势,将双棍重新甩成大伞撑在头顶,血珠顺着伞骨下滑,在尽头处凝成嫣红冰滴。他细细微微喘着气,再次牵起话头打起商量,“不就是要我消失,从今往后,我避着嘉世走还不行么。”

陶轩当即便要冷笑,叶修又及时换上一脸恍然大彻,续话道:“不,我还是避着整个联盟走较为稳妥,嗯……归隐沧州,笑往桃源,纹枰论道,相夫教子……”

他越说越离谱,表情还恰到好处地添上点向往,看得陶轩怒意又咕噜咕噜往上翻涌。戏看了大半,坠马的人还在地上哀嚎,叶修却仍旧能提着气含着血遣词造句字字悠闲,衬得局面不尴不尬,占得上风又如何,百炼钢化绕指柔,有什么还能比这更气人么?


降临于高山崖顶的清晨透骨冰寒,夜色如潮褪去,雾气一般泛白的晨光瑟缩着攀上钴蓝天幕, 花雕归来,漆黑敏健的身姿于天幕盘旋,俯冲鸣啸,响彻云霄。此时无人上前,叶修终得片刻安宁,他迎着寒风在马背上直起腰身,收紧缰绳,不动声色往后退步。

“这蚂蚁啃死象执行得可不够彻底。”叶修屏息,好好感受了一把周身不适,挂上苦笑再叹一口气,“陶大人,您这是要打算生擒我呢,或是……?不如给个准话儿吧,我也好为自己筹划退路。未雨绸缪,你说可是这个道理?”

这话听来凄苦,却只要拨开那弧苦笑,将词句串联起来,便能得到一句直白不拐弯的挑衅。陶轩盯住那张苍白带笑的脸,厌恶自心底出,捆得呼吸都不顺畅,他策马出列,眉头下攒起一片阴云:“莫非叶大将军……以为自己还是个活物?”

叶修尽心尽力没话找话,闻言便做惊讶表情,他将眉梢轻挑,双唇微启,讶然扬起语调:“我为活物与否你看不见么?‘将军’二字都能叫出口,就该再客气一点,体谅伤患才是。”

这下可好,都无需神态掩饰,直面而来火上浇油,“啪嚓”一声引燃火苗,激得陶轩火气猛蹿,他半眯起眼,暂咬起牙:“我着实好奇,究竟谁人才能有这通天本领,可令你也无言以对一回?”

叶修便还当真思索起来,片刻后得出结论,竟将苦笑换真笑,抿在一块儿的唇线轻微隙开,随着气音弹出一弯好看的月牙。他将双手覆上马鞍,撑着疲惫身躯爬下马来,侧身半斜,将后背倚上马匹身侧,再缓缓吐出一口气,转面向人,收手入怀,接着轻微蹙眉,似是正在衣襟内摸索寻找什么物件儿。

陶轩瞬时提高警惕,凝神细看叶修动作,却见人眉尖一松,修长双指自襟间撤出,摸出一只白底墨花儿的雅致香囊来摊在掌间,一时幽香萦息,提神又醒脑。叶修将那只香囊翼翼掂了掂,从细碎流苏中理出雪白绳结,然后将之牢牢栓在马鞍的皮革圈上。

”咱们来打个商量可好?”他一壁将结栓紧一壁转头,吞下嗓口些微的痒,平心静气,亲切随和,还将那香囊举至鼻尖嗅了嗅,聚焦注意力,“既如你所言,此刻我如履薄冰,处境凶险,故而我想将马放了,积些薄福……顺带将这桃色绮思一并送走,”他再指了指那只香囊,“夫生辄死,此灭为乐,人生在世,有些债是欠不得的。如何,发发善心行行好,给我的马开个路?”

叶修说得仔仔细细,还温柔细致地摸着马脖子,表情也专注诚恳很像回事儿,陶轩愣神当口,他便起手一拍马屁股,不留丝毫转圜余地:“快走了,找爹去。”

矫健乌骓便乌蹄踏雪迈开步伐,犹疑两秒后慢吞吞挪去它方才来路,三步一回头,点漆如星的眸子半是不舍半是无辜地看回来,将主人的精髓学了个十成十。叶修忍不住再笑深些,摇头摆手,无声哄骗,这招见效倒快,马儿扬颈轻嘶,喷两声响鼻,最终还是乖顺听话地撒开蹄子,一路小跑消失在石崖边。

叶修鼻翼轻微翕合,唇畔的白气呼出一大口来。他失了倚靠物,松一口气后便没了地方供他支撑,便也只能将顶头乌伞撤往地下,杵上绵软雪层还往下陷了陷,他也不苛求效果,就这样勉强当做拐杖用了。

陶轩的耐心几近用尽,捉摸不透叶修想法更是让他心浮气躁,分明优劣高低如此明显,如履薄冰的却仍旧是他这一方。而叶修似乎还嫌火候不够,不知轻重添柴加料,一边搓着双手取暖一边动起嘴皮聊天,江河湖海山川叠嶂纷纷要讲一通,吐出唇瓣的内容源源不绝收拾不住,有如同整理游记或是回忆录般琐碎冗杂,中原边关,天南地北,待他细致周到回忆完与周泽楷并肩共游过的全部壮丽美景时,终于如愿以偿退至石崖边缘。

风声尖啸,挟冰卷雪,细碎冰凌密集无序地扑打衣袍,混杂在布料猎猎翻飞中尤显心惊,这些声响全然占据了叶修双耳,他自然便听不见陶轩的怫然怒骂,依旧保持了良好心情。风雪劲头十足,叶修本就气力不够,这下更是被推得腿窝发软,快要站不住,他思索片刻,抬头望天,乌黑眼珠追着花雕身影绕上一个轮回,倚着伞把儿站位惊险地在崖顶摆一个感慨万千的造型。

约莫是颈项酸痛不已,不消十秒,叶修便轻叹一口低眉归位,耳畔无了杂声,人也跟着安定下来,他和着气氛粲然一笑,节省体力启口摆样,姿态亲和地来验证他方才惊心动魄的预告。

“来找我呀”——这样不负责任的自我陈述脱了口,叶修也无耐心接收听者反馈,全身撤力一松,由着风口一撞,欣欣然做了那只狂风中的蝴蝶,双臂展开,跌下悬崖。

 

然后经历啃骨撕肉的半程风雪。

然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。


TBC.

提问:老叶为什么会发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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