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周叶」怎堪相逢（肆拾捌）
上回漏了这一环，可把叶修倒腾得够惨，周泽楷闻言立刻乖顺了，凑上来吻了吻叶修鼻梁，轻声说道：“等我。”
叶修一愣，还没回过味儿来，周泽楷已经利索起身，将薄被轻抖罩在他背上，外袍一披，散发一束，盘正条顺衣冠楚楚推门出去了。
叶修：“……”
他将手肘支起，撑住下巴，望着周泽楷修长挺拔的背影，突然感到了费解。
从前那个摸一下屁股都会面红耳赤的小狼崽哪去了，是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吗。
周泽楷回来得很快，他重新回到榻前站定，弯下腰理了理叶修散乱敞开的衣襟，接着将薄被一裹，双手绕过叶修背脊与腿窝，把人轻柔横抱起来，抬腿往外走去。
叶修被周泽楷黏糊得有些背脊发毛，连忙宽慰自己两句，分外温驯地将手揽上他的颈项，笑问道：“水这么快就烧好了？”
周泽楷顿了顿，答道：“熬药的时候，顺便烧了水。”
叶修：“……”
原来是早有预谋。狼崽子果然已经消失，连影儿都没了。叶修想了片刻，又问：“大清早柴房被你一个陌生人瞎折腾，老板娘怎么没把你轰出去？”
周泽楷道：“她认得我。”
哦，对，并不是谁都和他一样只在刀光剑影下露面的。叶修愣了愣反应过来，惆怅一叹：“完了，熬药又烧水，这还抱上了，一副夫妻做派，咱俩是不是解释不清了？——你怎么和她说的？”
周泽楷闻言，心头立马挂起九颗太阳，照得周身暖洋洋。他笑得眉弯如月，应道：“照顾伤患。”
他话音刚落，陈果碰巧正从院门草帘下跨进门廊，理袖抬头，毫无迂回与他俩打了个亮堂堂的照面。
“周将军好。”陈果略施一礼，好奇看向周泽楷怀里抱着的一堆被褥，“这是……”
叶修从人怀里探出脑袋，招呼道：“老板娘，是我啊。”
陈果：“哈……叶……叶……”
陈果：“你们……在……呃，散步？”
叶修面不改色含笑点头：“嗯，照顾伤患呢。”
陈果冷静片刻：“天刚亮透……薄露道滑……别摔着了。”
叶修道一声谢，仰头道：“听见没，让你稳着点走，别摔着我。”
周泽楷乖顺颔首，双臂提了提，将叶修抱得稳些，接着他冲着陈果腼腆一笑，施施然与她擦肩而过。
陈果：“……？”
陈果：“……！！！”
周泽楷侧身推开后院隔间的小门，抱着叶修走到木桶近旁，清澈的温水泛荡着一侧轻曳的烛光，在水面铺起一层暧昧的迷朦。
周泽楷扬扬下巴，道：“试试。”
叶修欣然会意，跷起小腿，足尖在水纹间一转一撩，胡乱踢一串水花儿出来。水温适中，暖意往上蔓延，他拍拍周泽楷的手臂：“行了，放我下去吧。”
周泽楷将他从薄被里剥出来，放鱼一般温温柔柔将人浸没入水，叶修将披散的乌发拢向背后，转过身趴上木桶边缘，示意周泽楷靠近一些。
“趁这个空当，我们来谈谈正事。”他道，“陛下对我这事儿，究竟什么看法？”
周泽楷将胳膊支到桶沿上，闻言想了想，回答：“暂时没有，他想再缓缓。”
“还真是不吃亏。”叶修一讶，“他这是还没想好说辞吧？若我能投一张捷报回去，手足之荣，斗神复生，这两个名号是不是我想要哪个他就给我哪个？”
周泽楷笑了笑：“大概吧。”
“既然他要晾我，我就让他晾着。”叶修往水下没了没，惬意眯起双眸，“西边怎么说？嗯——你方才讲的，玉门尚未失守……”
周泽楷点点头：“本是城破了，又拼死抢回来的。”
“是哪位英雄好汉？”叶修奇道，“我在那处也算呆过一段时日，倒没什么尤其出彩的人物……总不会是刘皓吧？”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，弯起唇角，“不对，是孙翔？”
周泽楷若有所思眨了眨眼，笑道：“有道理。”
他说着伸手过来，将桶中温水掬起，慢吞吞淋上叶修裸露在外的肩胛。叶修缩了缩，扶着桶沿转过身去，濡湿的乌亮墨发被水浮散，交缠轻舞在一片波光之间，发丝随着浪纹起伏，在白雾掩映下纠缠婆娑，时不时又填入他微微凹陷的白皙脊柱中去，笔触缠绵地勾勒出往外漫溢的华美香艳。
周泽楷晃神两秒，立刻甩手站了起来，眉眼间露出点少见的失措：“叶修……”
“嗯，怎么？”叶修回头看他，立刻促狭地牵起笑容，“我自己清理就好了，你就——出去吹吹西北风吧？”
周泽楷定了定神，无奈道：“劳烦了。”
“跟我客气啥。”叶修撑着下巴笑了几声，想开口又顿住，再笑了几声。他扑了把水在脸颊上，这才终于顺畅把话脱口，“明日启程赶路，可记得正经些啊。”
周泽楷向来正经，偶尔的那点不正经也是叶修手把手教成的。不过碍于叶修这一叮嘱，周泽楷只好老实收敛起那点不正经，态度端正身姿挺拔地立在马背，精神面貌好得不得了。
今日不同往日，叶修也自觉褪下素淡白袍，乖乖扣上肩甲轻胄，拉着缰绳背着乌伞跟在周泽楷右后，低调得不得了。远处河水如萦带弯曲，盘绕黄沙之上，映出独属长空的蓝，天际尽头是逶迤的雪山，剔透凌厉的峰顶触着天的肚腹，迫使它沿着山脊泻下奔涌的圣洁。叶修举手遮眉远远望着，忽就觉得心疼起来。
“山河昳丽，吾何不欢？”他摸摸胸口，很不是滋味地小声说道，“光看着便心痒难耐，抢回来，都得抢回来，绝不能拱手他人。”
周泽楷闻言侧首看他，看见那抠门儿样就是一阵心尖痒。好可爱，他心道。这念头一冒，嘴角就要往上弯，记起叶修叮嘱的周泽楷又赶紧把笑意压下去，正经无比地点头赞同道：“尽入彀中方可止兮。”
叶修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，左右瞅了瞅，策马追上来些：“曾有旧友与我谈历代名将，结局无非死于社稷或归隐林下，且称之为命。我当初只觉他夸大其词，而今见苍山负雪，始察前一种结局可谓尽美，后一种结局可谓尽善。”
周泽楷想了想，慢慢应道：“为社稷死，孤胆英雄；林下之乐，当与子同归。”他看一眼叶修，“后者更佳。”
叶修惊讶道：“小周，说情话的功力见长啊！”片刻又道，“不过话虽如此，功过去留，不是咱们说了算呀。经此一役，若摊上个寻常人，是否也该偶生华亭鹤唳之感？”
周泽楷眉目一凛：“叶修，不要乱想。”
叶修连忙摆手：“不不不，我不是乱想。过几日咱们拿下北蛮后，陛下就是把我夸上天去，我也是不会回朝的。靡不有初，鲜克有终，该停的时候自然要停，若我再登庙堂，他的杀鸡儆猴岂非白做了？那恐怕我当真难得善终了。”
说得好，他说拿下就拿下了。意识到叶修是在与他商谈未来之事的周泽楷这才又弯起眉来：“你说什么就是什么。”
叶修道：“你这样盲从我合适么？”
周泽楷乖顺地点头。
“嗯哼。”叶修满意一笑，“他日陛下问你，你便这样答他吧。他毕竟不傻，若后日亲自见我，认出也是早晚。不如我早做打算，惹不起躲得起么。”
周泽楷道：“嗯，欺君之罪？”
“可不是，这可是比劫狱还重的罪。”叶修笑看一眼他，“看来必须得投一封捷报回京，若不然，非但半点好处捞不到，你我还都得挨削。”
周泽楷愣了愣，随即笑应：“共勉。”
他说完伸手来帮叶修拨开面上被风吹乱的发丝，叶修一讶，正欲举臂挡下，却忽然收了势，指尖一探，从周泽楷衣襟间抽出一只白底墨花的香囊来。
“原来在你这里。”尚还受困山崖，唤马回来时，叶修便将它收回放好了。他将香囊搁在手心，摊开手掌问道，“小周，你什么时候藏起来的？”
周泽楷坦然承认：“操你的时候。”
叶修拍拍他的手背，和颜悦色道：“正经点。你打开看了？”
周泽楷点点头，目光霎那间柔软下来，在清亮的瞳仁内氤氲成一汪澄澈无比的春水。那只香囊里放着一只做成铜钱样式的护心镜，裹在风干的重重海棠花瓣中，幽香杳然，精巧坚固，正适合揣进衣襟，护在胸口，贴心收藏。
“是我在轮回灯会上求来的。”叶修摸了摸鼻梁，“说是能佑心上人平安。你若想要，自个儿去求一只来，不许和我抢。”
周泽楷更加乖顺地点头，抿唇含笑将香囊下雪白的流苏理好，仔细妥贴揣回叶修前襟里去。
“往后别让它离身。”
叶修怔了怔，低低一笑：“往后我不离开你，你帮我看牢它不就好了？”
大军行至瓜州，天地间肃杀气氛更浓一层，风悲日曛，蓬断草枯，鸿雁悲鸣着自天际长掠而过，似乎一刻也不愿在此多留。浓黑乌云压顶之际，最高的鼓楼去天似竟不足五尺，黯兮惨悴，压抑非常。
锁阳城内萧索冷寂，暴雨前的腥味蔓延在街巷幡旗之中，原住民多背井离乡，避逃战祸去了，除了些守根不走的垂暮老人，就是撤离玉门阳关幸存下的将士兵卒。叶修与周泽楷划出一些米粮派发下去，便一道上了城楼，寻人探察前线战况。
“阳关城破时角楼起了火，敌军夜袭，也未持火把，发现走水时便已翻入城楼来了。”眉目尚显稚嫩的小兵皱着眉努力回忆，“我是听军令出玉门支援阳关去的，只是尚未到达，阳关便失守了。蛮子们来攻玉门，我们人少，夹在中间进退不得，只好退到瓜州来了。”
叶修与周泽楷对视一眼，问道：“人少？有多少？谁下的军令让你们出来？”
那孩子摸了摸脑门，答道：“两千左右，刘副将道是先往阳关探一探，若实在紧急，再……”
叶修讶然道：“哎哟，胡闹么这不是，狼烟还能唬人？又不是烽火戏诸侯……嗯，接着呢？”
“接着就，就……说玉门被围，在城楼上往下望，全是火把营帐……”
周泽楷立即蹙眉道：“不对。你从哪里听来的？”若孙翔刘皓二人皆在玉门，绝不至束手无策，完全沦为待宰羔羊。
小兵吓了一跳，应道：“都……都这样说的，前几日有人出城去探，见着离玉门数里处就有营帐，还有蛮子在唱歌……”
叶修看一眼周泽楷，摊手道：“情势很简单，事情却复杂了。”他拍了拍小兵肩膀，指向城墙之外，转开话题，“远处那些人在做什么？怎么这时候还敢出城？”
那孩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，随即高兴地笑起来：“啊，那是送葬去了。今日周将军来了，大伙儿们底气一足，胆子就大。那里——抬出去的都是战死的哥哥们——在城里等了许多时日，天又热，若是将军再不来，他们可都得化在日头下喂给秃鹫……”他声音低下去，片刻复又扬起来，“两位军爷是周将军麾下的？就代我和外头的哥哥们，给将军道个谢吧！”
周泽楷闻言愣了两秒，看向面前矮了他快一个头的少年，沉默良久，稍稍抿起微薄的唇，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。
“为社稷死，是孤胆英雄。”
那孩子懵懂地点了点头，仿佛没有听太明白，又有些迷茫地看向显然健谈一些的叶修。叶修将目光从远处的荒原拉回，伸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，含笑向他解释。
“将军说，不用谢。”他轻声道，“该道谢的，是我们。”
TBC.
如果不爆字数，下章应该就能完结了，吧！
有没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呀~~？【然而森哥哥完全不想写番外呢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