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周叶」花千树 番外一（下）
*上篇走这
周泽楷的预感很准，乌云果然一路跟着他跑，他只是在收费站过后的应急车道停了一会，花了五分钟往导航里输入地址，天空里的云就裂开碎了。硕大的雨滴劈头盖脸砸下来，全拍在挡风玻璃上，然后从四面八方滚落，水痕爬满视野，挤掉了他头顶天空最后一点干燥的晴朗。
进城方向宽疏的大路上还不见得，拐进城区后，街道变窄，雨也积起来，两侧阶下就变成了浅浅的河。周泽楷跟着导航音减慢车速，带着一点懵懂的迟疑仔细注意着道边的街沿。苏沐橙说叶秋来接他，他就用眼睛找叶秋。这动作令他感觉不自在，他不是很有信心他不会错过叶秋。
幸而叶秋没有错过他。叶秋就在街口等他，撑着伞，手里还拿着一把。周泽楷这辆车很显眼，他老远就看见了。他目测着距离，觉得差不多了，就抬起手挥了挥。这姿势很像在招的士，开红宝马的的士司机周泽楷点点刹车，准确停稳在他面前。
周泽楷探过身帮忙开车门，叶秋收了伞，他脚下那块地是干的，周泽楷看见他迈开腿，用一种类似“跨”的姿势过渡到他车里。叶秋坐在他旁边，身上有股冰冷的凉气，但不潮，没有弄湿任何一块软垫和空气。周泽楷觉得他就像一只降落到他车里的干燥温暖的鸟。
他看着叶秋，有点尴尬，喊了声“前辈”，努力不让眼神跑偏。叶秋“嗯”了一声，也礼貌似的应了一句“小周”，手里窸窸窣窣在响，仿佛有点无暇他顾。周泽楷奇怪地偏过脑袋看，看见叶秋不知道从哪拿出一只塑料袋，把打湿的雨伞放了进去，周泽楷一愣，还没来得及有点什么想法，叶秋又转过来对他说：“吃过晚饭了吗？”
当然是没有吃过了，原本该献给蟹煲的宝贵时间都已经转赠给了沪杭高速。周泽楷摇摇头，问叶秋：“你呢？”
叶秋就是吃了也得说自己没吃：“没有，正好，顺路随便吃点什么吧。”
周泽楷点头说嗯，叶秋也不多问，指路去了附近的一家家常菜馆。下车时叶秋把另一把伞递给周泽楷，这样他们走在雨里，就会被雨帘隔开一个距离。撑开的伞面就像两朵互不相关，相识但并不亲密的花，也恰好是叶秋与周泽楷应该有的距离。
他们吃饭，叶秋像上次一样坐在周泽楷对面，话不多，神色如常。周泽楷也像上次一样，怀着想谈事的心，开不了要谈事的口。和叶秋独处，他感觉并没有想象中尴尬，基本上是舒坦中混着一丝不舒坦。但他也明白他之所以觉得舒坦，是因为叶秋看起来和上次没什么差别，但叶秋跟上次看起来没什么差别，这本身就是个令人不舒坦的事。
周泽楷一直在思考他该说点什么。他知道自己要说什么，但当他对上叶秋的眼睛，想出声的欲望又神奇地消弭下去。因为叶秋看起来知道他要说什么。
吃完饭，这次换叶秋去结账，他把周泽楷留在椅子里，自己跟着服务员去了前台。周泽楷拿出手机看时间，不太意外地看见了苏沐橙的消息。苏沐橙说：雨还没停，让他早点回来，你开了车，能不能麻烦你送他？就到嘉世楼下，找得到吗？
周泽楷忽然没由来地心生一种奇异的感觉。很不好形容，苏沐橙很关心叶秋，那她是怎样看他的。她不愿意让叶秋淋雨，但周泽楷是来拒绝叶秋的，淋雨和被拒绝，哪一样更让她担心呢。
苏沐橙一定觉得叶秋很好，叶秋应该有很多他不知道的好。周泽楷回复了“好”，刚抬头，叶秋就回来了，站在过道处冲他招招手，示意他可以走了。周泽楷收好手机走过去，沉默地跟在叶秋后面。
出去了才知道，雨何止是没停，其猛烈程度根本是攀升了一个等级。天色已经完全擦黑，没有月亮，云层里偶尔掠过闪电粹白的光，照亮空气中密集的雨滴，还有“轰轰”滚过耳边的雷响……叶秋停住脚回头，看着周泽楷，周泽楷不由自主也停下来。叶秋一看他，他就觉得要吊起一口气。
叶秋打量了他一会儿，问：“今晚就不回去了吧？”
周泽楷差点没被这口气噎死。
他愣愣看着叶秋，不知道叶秋为什么这么问，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响应这个问题。可叶秋并不打算放过他，叶秋又接着问：“身份证带了吗？”
周泽楷不明所以地摇头，他没带，因为走得太急。叶秋“哦”了一声：“那没办法了，只能用我的开房了。”
周泽楷：“……”
他不确定他的脸色变没变，但多半是变了，因为叶秋也愣了，并且忍不住笑了。
“我的意思是，雨太大了，”叶秋指指天空，“晚上这么大雨还开高速，容易出事。住一晚明天再走吧？反正是夏休期，不会耽搁到什么吧？”他说完，往后退了一步，和周泽楷拉开距离，先撑开伞，往停车的地方走。周泽楷连忙跟上去，也知道大概是自己自作多情，脸颊上滚过一阵烫，蚊子叫似的低着头“嗯”了一声。
但不太走运，周泽楷本来想订嘉世附近的那家酒店，就是以往他过来打比赛时常住的那家，可是没成功。这地方离机场太近，周泽楷听着耳筒对面的前台小姐向他解释暑期到了，客流增加，今晚又下很大雨，正好没有空房，有点说不出话。他放下手机，冲叶秋摇摇头。
叶秋指缝里夹着根烟，没有点燃，被他的手指绕来绕去地玩。看见周泽楷摇头，他也终于坐直了，有点犯难。他当然是不可能把周泽楷捎回去的，出于各种考量，他现在都还不想把太私人的东西透露给周泽楷。
他想了想问：“远一点的呢？贵一点的？”
周泽楷只好继续翻，但杭州地区的酒店好像统统跟他作对似的，他一路翻到龙翔桥，再往前翻他就得去住西湖底了。周泽楷无语了，望着手机屏幕干瞪眼。
雨势丝毫没有减弱，雷声一滚，雨点就更密一层，密到空气都不再透明了，粉尘似的灰色淋透了街道。叶秋靠在座位上，侧着头向着车窗外，这时他又不声不响，乖得不行。周泽楷跟他自己的手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，抬头看叶秋，愕然地发现叶秋居然睡着了。
睡着的叶秋就更乖了，呼吸轻稳，嘴唇抿着，眼睑下面挂着点乌青，很淡，几乎算不上是黑眼圈，习惯熬夜的人总是这样。声势浩大的雷声和雨声完全没有打扰到他，他睡得相当见缝插针，真情实感，周泽楷看着他，忽然又有一种恍惚的想法。
他想叶秋要是个女孩子，那这时他一定会脱衣给他盖。
……但毕竟不是，现实很残酷，叶秋就是和他一个性别，真的不能再真了。周泽楷收住脑洞，伸手拍了拍叶秋肩膀。这么睡肯定是不行的，容易感冒。
被他一拍，叶秋立刻就醒了，眼珠迷茫地停在周泽楷身上，脸上逐渐凝出一个错愕的表情。随即他反应过来了这是哪，松了口气：“小周……吓我一跳，我睡着了？没睡多久吧？”
周泽楷很快收回手，摇摇头，他把手机放平递给叶秋，示意他看，一边适当地加以解说：“只有这家。”
叶秋低头看：“让你看远点的，这还真够远的，再往前点就沉湖里了，这么大雨，还挺应景。”
周泽楷：“……”这话有点耳熟。
叶秋点点头：“行吧，就这，我跟你去吧，就是有身份证，酒店开房也要看本人的。”周泽楷抬起眼睛看他，叶秋又加道，“我再打车回来就好了，那边打车方便。”
周泽楷低低地说了声“谢谢”，他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觉，叶秋的态度让他很放心，他甚至觉得叶秋很体贴，但他没办法给叶秋任何回应。他几乎都要觉得失落遗憾，但同时又觉得焦躁。很奇怪，明明他和叶秋可以不用这样的。
夜雨还在下，道旁的树与花都湿了，在车灯下泛起濡湿的光泽，投在车道上的影子也湿了，泡在反射着黯淡月光的水洼中。小跑的加速感很重，叶秋索性仰面靠进座椅里，光斑融进水滴，就变成了圆形的彩虹，乱洒在车窗上，导致外面什么都看不清，只能看见他自己一个。
叶秋显然对看自己没有什么兴趣，他调整了下姿势，回过头向周泽楷：“小周，你这车还蛮好看的，也挺稳，唔，你开得也挺稳，学车多久了？”
周泽楷点点头，有点意外叶秋没问他为什么买这样的，他答：“去年学的。”
“哦，“叶秋说，“那挺巧，沐橙去年也学车，夏休期的时候学的。但她不怎么敢开上路，说感觉很像在电玩城里玩赛车游戏，看见障碍物就有上去撞一撞的冲动，不敢开就不敢开吧，反正也没人敢坐。”
周泽楷听得微微勾起嘴，觉得从叶秋口中听见“电玩城”这个词挺神奇的。他低着眼，侧脸的轮廓很好，眼神也很好，温和地半垂，他认真地把稳方向盘，认真地听叶秋讲话。
叶秋在过弯的时候，眼神落到了周泽楷身上。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，很奇妙，他看着周泽楷，觉得自己心情很平静，于是充满怀疑地再感受了一下，又发现心确实跳得很带劲，不是错觉。他试着自制了一下，效用不大，于是放弃了。
叶秋突然出声说：“小周，我喜欢你。”
周泽楷猛地侧过头看他，又猛地转过去看路，就差没有猛地踩刹车了。不是他不想踩，是因为马上就要到了，五十多米的距离，他强忍着想转头看叶秋表情的冲动，硬是把这一脚刹车分段缓冲，还算平和地把车塞进了车位。叶秋先拉开门下了车，这里就是湖堤，千盏灯顺着湖岸一路向远，串着更远处油画一般的霓虹。但这一段路偏偏没有灯，行道树十分繁茂，繁茂到雨都像是停了，只有湖水拍岸的声音，仿佛显形在夜色里暧昧又紧迫的线条，起伏振动，就像一个人的心跳。
周泽楷差点忘了拔车钥匙，他手忙脚乱地下车，迈开腿去追叶秋。叶秋离他也不远，留给他一个镶着柔软光边的背影。周泽楷茫然地发觉自己迈不动下一步，他站在那，耳朵都红了，手足无措似的，他默默地、焦急地看着叶秋，伸不出手去拉，他只能看着他，想他要说什么，怎么说，才不会太唐突。
周泽楷焦急的沉默好像带动了四周的空气，起了点风，湿漉漉的树叶乱糟糟地沙沙响起来。叶秋走在前面，被吹得哆哆嗦嗦抱住手臂，他奇怪地回头，好像在疑惑这么冷周泽楷怎么还不跟上来。周泽楷落后他几步，潮湿的风将他额前的刘海浸湿了，发丝没有形款地稍稍撇开，露出他的眼睛。
叶修脚步一顿，眨了眨眼，他看一眼周泽楷，又看一眼酒店温暖的大堂，犹豫了。
“小周，有什么事先进来说，行不行？”叶秋穿着件短袖，冷得直皱眉，“不行我陪你去你房间说，你要是觉得尴尬……”
周泽楷像是被刺了一下，猛地抿紧唇：“……不是。”
叶秋好意地问：“那是什么？不管是什么吧，淋雨也是要着凉的。”
周泽楷不得要领地茫然着，感觉自己什么都摸不准，看起来大概挺傻。但他确实缺乏应付这类场面的经验。可叶秋却好像并不在意，甚至没有要等他回答的意思。叶秋站在台阶上等周泽楷，等他过去了，就跟他一起进门。他们站在柜台面前，周泽楷看着叶秋拿出身份证帮他订房间，那张卡片薄薄地反着灯光，上面的名字让他一愣。那不是叶秋的名字。
叶秋看见了，侧过脸：“想问问题？名字为什么不一样？”
周泽楷犹豫了一下，还是点点头，叶秋冲他一笑：“看在我喜欢你的份上，可以酌情透露一下，这是我本名，但我才不告诉你是怎么回事。”
周泽楷：“……”他疑惑地抬起眼睛。
“好奇？该的，想知道怎么回事，就得等你也喜欢我了。等到那时候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。划算不划算？”
周泽楷：“…………”什么事这么贼，这坑我才不跳。
前台的工作人员忙着登记，书写声痒痒地擦过耳朵。叶秋，现在突然是叶修了，叶修不再看周泽楷，两只手臂被他搁到柜台上，交叉抱着，他懒懒地弓起一点背，用小学生午睡那样的姿势埋进臂弯圈出的框里。
周泽楷滚毛线似的犹豫在此刻终于得出了结果，他轻轻说：“前辈，我很尊重你。”
“啊？”叶修一下转过头，心想这话跟“我是直男”有什么区别，但他还是带着笑应了，“知道，应该的。”
“……”周泽楷不死心，“我是……”
“你是直的，好啦，”叶修直起腰，“知道，应该的嘛。”
周泽楷一下无语了，再憋不出下一句了。他像是被一棍子赶回去，觉得他大约是真的对付不来叶修。他也不知道该摆个什么表情，只好礼貌地回归了锯嘴葫芦。
“同样身为男性，你现在遭遇的这点小事我还是相当理解的。”叶修说，“桃花运么，走走就习惯了，不多招点人喜欢，哪对得住我们小周这么好？差不多这么凑合着理解一下，我这不也正走着么？”
周泽楷心想走桃花这事我大概比你有权威多了，这回他确定了，叶修这回是真的在逗他玩。叶修逗他玩的效用十分神奇，周泽楷在混乱中忽然能找到一点平衡，有点熟悉，他终于稳住，心里怪异的感觉得以减淡。他还剩下微量的焦躁无处排解，是因为他无法劝服叶修，他还没想好最后这点要怎么办，但叶修已经麻利地收好了身份证。这里没他什么事了，他向着周泽楷挥挥手，似乎毫不留恋地就要走。
外面是凉冰冰的夜色，这扇门里的暖光有点值得留恋的温度，光与影在地面上割出一道线，叶修要踏出去的前一秒，周泽楷又突然出声了，他喊住叶修，认真地说：不行。
叶修一愣，停住了。他转过身，看了周泽楷一眼，居然笑了。
这是什么意思？
周泽楷皱起眉，觉得叶修的态度总是有种说不上来的随便，令他舒坦的同时，又总会剩一点钩子麻麻地勾住他。他不太赞同地还想出声说点什么，叶修动了，站直了，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。
“我知道不行。”他说，“小周，就别想了吧？这事我会处理好的。”
他说话的语调温柔，神色也温柔，周泽楷张了张嘴，像被一团柔软的棉花塞住了口鼻。明明到处都是不对，但他愣是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。
他是来拒绝叶修的，但现在的情况怎么更像是叶修拒绝了他？但周泽楷现在也知道了，叶修的意思是说，他并不会难过，也不会因此受到影响，没分寸地做搞砸掉当下手里要做的事。他不会辗转失眠，更不会要死要活。所以周泽楷的焦躁也会很快自行消解。周泽楷不用觉得抱歉，更不用负责后续处理。
何况叶修觉得他喜欢周泽楷并不是件需要难过的事情。
“谁喜欢谁，多随机一事儿啊，没什么好担心的，总会好的。你也不用再送我了，这么大雨你再来回跑两趟，要有什么事，我拿什么赔自己啊？再见了小周。”叶修冲他一眨眼，“下赛季见？”
他说完，终于跨出了那道线，踩进了夜色里。风将他软软的额发掀起来一点，露出洁白的额头。周泽楷看着叶修，耳根还残留着柔软的红，轻轻点头。
叶修很好，他心想。
湖堤附近的青草被新割过，苦涩的香气包裹住尚未盛开的燕子花与黄菖蒲，再过不久，它们旁边的苦楝树也会开，夏季最浪漫的节点正在靠近。
如果真的有繁花千树，他们最终都会找到最合衬的一朵。
它在哪里？
-番外一 完-
有点仓促，之后可能会修一修，先这样啦！
先赶着去写变形记了，给自己留点明晚看半决赛的时间（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