扇扇眠森

漂泊止于恋人重逢之时

© 扇扇眠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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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周叶」夜行书生(下)

*前年窗掉的合志稿。前文点我 



(六)


因为行装简单,所以我们走得也挺快,但毕竟山路崎岖,荒草丛生,加上雪持续下着,漫天纷飞飘扬,所以也难免会有耽搁。我没有太多这方面的常识,不清楚一场雪通常会下多久,从前我曾担忧雪厚埋山,而自从周公子告知我“雪将化水”后,这个念头就此打消。在我面前,一道冰凉的山溪正汨汨流淌,翻起的水花也是雪的颜色。它由雪化成,裹着雪的寒意向山下奔流。

除却雪带来的新奇,这一路实际上很有些枯燥,头几日“重雪折枝”、“急风回雪”的确可以吸引我,但看多之后便也意识到不过如此。比起寒冷干燥的凛冬,还是春樱夏月更令人身心舒畅,此时方知有人畏寒并不是毫无道理的。

前辈即是这类人的典范,他在雪里软绵绵地走,抱着双臂,一脚一脚都踩得十分缓慢,连眉梢上挂的表情都在透露着“命不久矣”。周公子走在他另一侧,伸手拂开支棱的雪枝枯草,时不时还将他的手揣过来暖上一暖,真是纵容得不像话。但有时他也会走在前面几步,沉默地低垂头颅,像是在思考什么。我跟在前辈身后,看到这样的情况,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情沉重。

这就像是个缺乏目的地的旅行,我们只是在单纯地前行,而前路就如同传闻里的仙草一样迷幻缥缈。山阿叠嶂,在阴沉的雪云下显露出比原本山体更深一层的苍绿,横在眼前,显得如此的高不可攀。

我缀在后面问:“前辈,周公子他,呃……当真找了十年吗?”

前辈点头道:“对啊,厉害吧。”

我一时不知道他话里究竟是佩服的语气多点,还是无奈的语气多点,或者两者兼有吧?同样的,我也不能确定他把我的问题理解成了“他找这株草找了十年”,还是“他找你找了十年”。

“那……”我决定直白点,硬着头皮继续嗑巴,“那他在找你……”

“是啊,”他道,“怎么说这事,偶尔也得让他找着一回啊,你说是吧。”

我汗……前辈倒是很坦白。我想这是个什么道理,却又不知道怎么反驳,只好说:“是……”

问这话时我很紧张,以至于甚至都未曾注意到前辈话里的另一层意思。平心而论,我不大明白前辈为何看上去总是无动于衷的模样。大约是因为每日三更天接待周公子的人总是我,因而更能体悟时光重复的乏味与漫长。虽然他总是不记得前一天发生过的事,但他却牢记着要寻找的物与人。前者关乎自己,后者关乎执念。

而那个执念,分明就与前辈有关。孰轻孰重,不是一目了然吗?

我感觉很是惆怅,因而又找机会去问询前辈:“可是……可是既然周公子已经找到过您了,为何又仍然在继续找您呢?”

瞧这问题,绕口令似的,把我自己也问得尴尬起来,觉得自己管得太多,实在不该这样唐突。前辈抬起眼皮,盯了我片刻,忽然摆出严肃的表情:“下雪天,万事皆有异常。”他停了一下继续道,“雪停之后,自然化整归零。”

我:“……”什么意思啊?

他的答案非但没能让我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,反而让我更加困惑起来。下雪天?下雪天。下雪天可以阴差阳错地令前辈与周公子碰见,可以令周公子的记忆不再清零,还可以令传闻中的仙草再现世间。

下雪天是一个多么神奇的日子,而这座荒山,究竟是有多久没有再下过雪呢?

前辈在小竹碗里冻出一副棋。将溪水舀进小碗里,卡入石缝或溪涧里,清晨时候便会冻成一颗小巧的棋子。每天一只,算来或许已经快凑足半副了,然后放进竹篓里拎着走,冰块儿碰出一路清脆的响。

就这样我们继续中规中矩地行路,攀着那些鸡零狗碎的窄径持续往远方弯弯绕绕,眼里是墨绿苍翠的山峦与蟹壳青的天空,脚下是嵌满冰渣的石子与泥土。或许阅读于我当真大有裨益,远近苍松劲柏,茂林桦树,都逐渐可以辨识。尽管行程枯燥,但头次出门的我仍然保持着高昂的兴致,大约每一段景致对我来说都充斥着新奇的魔力,百看不腻那种。以致于我花了好几天才猛然发现我们一直在重复着同样的路途。

简单点说,我们在原路绕圈子。

这不免令我惶恐惭愧起来。前辈曾夸我心细,善于观察,而今看来这么些难得的优点也被不冷静的兴奋遮盖干净了。但转念时又想,他与周公子应当早就已经发现,哪需要我出声提醒。

于是又觉得挫败。

入夜时前辈大约有所察觉,过来问我道:“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,前几日不还撒欢儿呢么。”

我被说得更加面热,只好将原因如实道出,前辈却只是摆手笑笑:“难得出趟门来,别拘束自己,想看什么,就去看什么,别跑太远就行。”

我一时无言以对。

我并不是不识趣的小孩子,有时也很乐于将事情想深一层,比如现在。所以前辈的意思是……叫我避避嫌吗?他与周公子的关系实在是很明显了,我早看出来了。

我道:“那……那我去捡些木柴?”

前辈一愣,转过脸来看我:“什么?”

我一窘,不大好意思地指了指一旁的周公子。

他跟着去看了一眼,回头便笑了:“好啊,晚点回来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既然这样,我只好老实地先去拾柴,并且开始思考应当间隔多久返回的问题。溪水浅滩一侧是茂密的小灌木林,长庚星高悬西空,暮色时分愈渐染深的红霞熔掉了草叶上的白雪,我用树枝拨开交错的草茎,六根十分清净地往深处走去。林中树木看上去不至参天,但却沿着山脊山谷攀延起伏,向西面蔓延出很远。

因为近处有溪水滩涂,因而地上草浅,树枝也大多十分潮湿,我于是打算索性走得再远一些。这山中景色优美,却实在没有什么生气,树木只是安静生长,各自向上,不争不抢。霞光渐渐消弭在树影之中,与雪花一同变成冰冷的月白色,投在地面像是撒开的碎汞,我小心踩着它们继续向前,顺着小坡上下,试图再走一段距离。

天色更暗,大地连同树林一道被拥入浓绀色的怀抱,头顶处依稀可以望见北斗七星,星阵的斗柄指向北方,以示天下皆冬。四周寂无人声,我恍惚片刻,有种毫无头绪的熟悉感盘桓上心口,随后我突然意识到——这大约就是在深夜独行荒山的感觉。

漆黑,荒凉,空旷,以及因为没有目的地而充斥胸腔的心慌。

这感觉不太好,几乎令人牙齿发酸,我默默同情了一把周公子,伸手隔着厚厚的衣袖拍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,开始在周围寻觅相对干燥一些的树枝。远处的林木因缺乏光线而渐次交融成一片,树干与树干之间漏出不可窥视的黑暗,我本不打算向那里多看一眼,但越是黑暗的地方,透露出的光线越是能够吸引人的注意——那是一片细碎杂乱的光斑,温柔的亮银色,浮动在缓和凹陷的斜坡。好像水的波纹,又像风中的花朵。

我本以为那是萤火虫,或者别的什么,可凛冬雪天哪里来的萤火虫?犹疑片刻还是打算去看个究竟,我绕开地面上的石块与雪堆,枯枝与草丛,从斜坡的另一侧爬上去。

——然后我看见埋藏在地底的星空。

在此之前,我实在没法想象何谓“神迹”,然而这景致实在令人心生震撼,一时间语言骤然显得贫瘠乏味,我在小坡上瞠目结舌许久,却完全不知如何表述。

这大约是来自地底的浩瀚,银河坠落,星汉铺陈。我迟疑许久,终于还是打算再往前挪些,试图弄明白这些浮光跃金的星子究竟为何物。答案更加令我讶异——它们有柔软的茎叶,舒展的花萼。这是一片藏在大山腹地的花田。诞于冬雪,隐于黑夜。

我想我大概……我大概,知道它们是什么了。



(七)


破除迷障,割裂时空——对于一株药草而言,这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、霸气侧漏的功效了。在最开始的时候,在我有印象的范畴内,也对周公子的这番话表示过深刻且坚决的怀疑。他想找的不是白芷细辛,不是款冬茵陈,不是任何一种少见罕有的中药药材;他在寻找一种闻所未闻、功效逆天,然而却不知姓甚名何的神秘仙草。这听上去本身就很像个传说故事。

人们常常是因有所需,才会有所求。那他又是经历过什么,而需要“破除迷障”与“割裂时空”呢?我难以想象,也无从猜起,胡思乱想中竟已联想到“刘阮遇仙”、“到乡翻似烂柯人”,甚至王生留恋仙洞观棋的传说上去了——然后把自己想乐了。怎么看这荒山野岭也不大像桃源仙地,又不是读《游仙窟》,也能传个“误入神仙地,迷堕温柔乡”的佳话。穷山恶水之地还差不多,能遇到的也多半只能是鬼或精怪吧。

但这片弥散山野的星空,却美丽不似世间景色。温柔飘摇的花叶铺织数里,所造就的神秘与浩瀚,足以使人心生敬畏。我难以再去质疑。它们能够破除迷障、割裂时空——并非传闻,事实正是如此。

我不太清楚我究竟在此处呆呆站了多久,缓慢回过神时,发觉手脚早已被冻得冰凉僵硬,余下的震撼使得胸口热血一荡,又才迟钝地记起此行的本来目的,但显然此时已经顾不得了。轻举妄动我是不赞成的,于是连忙望天定向,折身回返,匆匆向着来路离去。

幸而树林并不十分茂密,乌云散去,使得星光能够投射在地。我留下一些路标,以免再来时迷失方向,等到脚下土壤再次潮湿起来,远远可以闻见溪水奔流之声时,天际已然破晓。

唉,也不晓得前辈他们完事没有?

……哎不对,我想啥呢。

这时我才慢半拍地窘迫起来,但又确信这是一个紧急并且好的消息,应当不该拖延太久……因此默默心念着非礼勿听勿视勿言,硬着头皮垂着眼睛,磨磨蹭蹭挪了过去。距离渐近时我却忽地发觉不对,稍微抬眼一看,溪畔水滩处却分明只有一个人。

前辈半靠在裸石上,仰面向着天空。长庚星已经换做启明,在晴朗的晨空中清晰可见,晨曦浅金色的阳光覆在他发上,浮出一环朦胧的光圈。他身侧摆着一副冰棋,被虚弱的阳光融出数道水痕。

他叹了口气,撑起身体向我。

“雪停了。”

他道,坐直后摊开双手。

“你找到了?” 



(八)


雪将化水,确然如是。

数日大雪停下之后,漫山遍野的积雪开始融化。这时我才知道雪化时要比下雪时冷上许多,道旁原本松软的雪堆也早就凝成一块,变成冰冷坚硬的冰渣。许多溪流也越来越宽,越来越深,那么多的雪化成了水奔流而走,好盛大的一场送葬。

周公子不见了,之后也一直没有回来。我问前辈发生了什么,他答“天亮了呗”。我愣了许久,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。

——那个循环又回来了。

前辈领着我返回不净观,来时绕了太多圈子,回去时无风无雪,竟只用了半日脚程就已到达。日头偏西,落得也很快,我在院中清扫积雪,未多时天已全暗,夜晚再次来临了。

我收拾完毕,转身回房,一面又想起清晨时候前辈态度——他显然知晓是我找到了那种仙草,他没有意外,也没有惊喜,甚至没有叫我带路去那片花田看上一眼。这又是为何?

我问:“周公子……周公子为何要寻找它们?”

前辈答:“笨啊你,听那玄乎的功效,自然为了走出这座山呗。”

“那……”我迟疑起来,“已经找到了啊?”

“那仙草生时遇雪,遇之辟雪,找到了,雪自然要停。”

我没想到是这种缺乏逻辑,匪夷所思的答案,讶然抬头看他。

“雪停之后,自然化整归零,” 前辈笑了笑,“万事又要周而复始啦。”

这实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,躺在榻上辗转反侧,不能成眠,好不容易生出一点困意,又被外面“笃笃”的敲门声唤醒。

我连忙下榻披衣,一路小跑去开门。前辈正撑着额角靠在门外,露出无奈的神情。

“小乔啊,”他叹气道,“你有没有一种感觉,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?”

我霎时哑然,瞬间便回忆起来——三更天近,我应当去观门挂灯,然后等一个客人……

“没事儿,我也没习惯过来呢,就怕你也忘了,才过来看看。”前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,示意道,“行了,去吧。”

我惭愧不已,却也不及再说什么了,连忙道歉推门而出,小跑着向观门赶去。因着数日不用,白纸灯罩上落了一些灰,我匆匆擦拭一番,将灯点亮后挂上门梁。

观外夜色苍茫,繁星如瀑,自远处山脊上倒泻而出,全数泼撒在天幕之中。我等了没多久,山道尽头便模模糊糊现出一道人影来。他走得有些缓慢,在浓黑的夜色里迟疑四顾,衣摆下被雪水浸湿,虽然神情平淡,但多少也有些狼狈。这情形多熟悉啊。我稍微整整袖袂,等他走近。

“长夜已至,善人可需入观歇一晚再走?”

他安静地望着头顶灯笼,沉默片刻后略一颔首,又轻声道谢。我引他入门,回身取下灯笼放回门里,再领着他向内院走去。这下一切又回归原点,仿佛前几日的不同只是幻象,像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复循环才是寻常轨迹,任何有意义的牵绊与改变都被修剪干净,全部归零。

他在梨花木桌旁坐下,沉默温顺地捧着一盏茶,我帮忙剪了烛灯中过长的灯芯,心中不住觉得惋惜遗憾,以及无能为力。

他又开始费劲地问着熟悉的问题,传闻,仙草,破除迷障,割裂时空。这一次我却不知究竟该如何答了,吭哧半天才回答他道:“晚辈学艺不精,不曾听闻……但似乎……似乎有些相似的传言,仿佛提到这类神奇之物,通常出现在风雪之夜……”

他眼神微微一亮,唇角轻轻地抿了起来,带出了一点柔软的笑意,又接着道:“此山中,可还有一人?”

天地良心,这问题我又该怎样答呢?我可是知道他是在找谁的……我猜想我的脸颊大概已经憋红了,只希望晦暗的夜色里不会有人察觉吧。

我又一次卡壳许久,终于勉强答道:“这我也不大清楚了,不过此处道观内只有我与同门前辈二人而已……其他人物,尚且不曾见过。”

他点了点头,有些失落似的垂下了脑袋。总算忽悠过去了,我暗舒口气,连忙逃似的离开了这间屋子。

然而心头怪异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,我踌躇了一会儿,还是决定去找前辈一趟,于是穿过中庭,在寒凉夜风中向后院走去。前辈好像并不意外,连门也没掩,就在房里招呼我道:“来坐,顺手关个门啊。”

我一时窘迫,回身合上房门,在他对面规矩地坐下,前辈给自己倒了杯茶,喝了一口道:“我看你好似有些心事,有什么烦心的,不如说来与我听一听?”

实在有太多不明缘由的问题,这般直白,反倒是我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了,只好道:“前辈,既然……既然您与周公子早已相识,为何不每夜都去……都去见见他呢?”

他闻言好似愣了一下,随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,我也觉得这问题有些唐突,连忙道歉:“抱歉前辈,我不是故意……”

“若我能预知哪一日落雪,倒也不必这样麻烦了,我避开他,只是不愿让他记得太多,想起太多。”他摆摆手,笑说,“只是山中气候变幻无常,总是没个预兆。要想避开小周,一回靠巧,二回靠走运,这也不是办法,索性回回避着走了。”

我听得一愣,这哪跟哪啊?茫茫然“啊”了一声。

“下雪天,会发生什么啊?”前辈问我道,他指一指窗外,“出门,跋山涉水,爬上爬下,受冻挨饿,打着转满山头找那棵金贵的破草,可找着了之后呢……”

找着了之后呢?

化整……归零,周而复始……

我愕然看着他。

他作结论:“这山走不出去的。换作是你,也不想没事遭这种罪吧?”

我一时说不出话来,实实在在地被这三言两语给惊住了。遭罪……我想他不是真的在意这个,他甚至不怎么在意周公子每一日都会将他当作陌生人。是因为雪……因为他不知道山中哪一日会落雪,因为那对于周公子来说,才是没有尽头的,白茫无底的深渊与轮回。

他的记忆……那些记忆,好似雪将化水,填不满,又凭空蒸发消失。在忘掉的那瞬间,会是怎样的感觉?

所以才不能让它们越积越多吗?

有情皆是孽,无情不知苦。

我默然垂下头。

前辈这一番话……虽然乍听来十分不好消化,但很多事也相应地有了解释。我反应了一会儿,才渐渐回神了。雪……我想,这冰冷洁白的粉末,当真是种很不一般的东西,它孕育出一个故事,它既是故事的开始,也是故事的结束。

前辈说完后,也安静下来,他啜了两口茶,仰在椅背上呼了口气,仰面望着房梁,恢复到不想多动的样子。我不好意思再多打扰,于是轻手轻脚站起来,打算离开,刚没跨出两步,房门又被急切地拍响。

谁?这道观里可再没第三个人了……我一惊,还未来得及想清楚,那扇门索性直接被撞开,冰冷的风和着旋转的雪花扑涌进来,周公子正站在门外,紧紧压着眉与唇,眼神压抑又痛苦,焦灼的情绪仿佛凝为实体,刺刻进他的瞳仁里。

前辈也有点懵似的,慢半拍地直起身体,惊讶且疑惑地叫了一声“小周”。后者则仿佛受到召唤一般,眉尖立刻委屈地耷拉下来,甚至眼尾都泛出红色——他两步三步跨过去,一把将另一个人拥进怀里。

大片鹅毛似的雪花跟着寒风一道爬进门槛,我被冻得一个激灵,连忙想去关门,刚摸到门闩时却又猛然惊醒过来。

山中又落雪了。



(九)


我终于想起那本生僻怪异、无人问津的志怪集子。它被放在我房间书格的最上层。回去后我立刻将它翻找出来,点上灯烛有些哆哆嗦嗦地看。

它说山即精怪所化,以其主所识而易形貌,自成规矩。短短数字却将我看出汗来——方才因为前辈讲的一些事,我确然想过若是这场大雪未停,周公子是否就能够想起前事……只是动动念头,却不消半刻就大雪纷飞。只这一点倒也无妨,而这想法刚在脑中生出点根来,就一路风雨无阻地往深扎了下去。我几乎以大梦初醒般的恍然意识到一些事情:在这座原本寸草不生的荒山里,我看到了一切我想看到的美景。

我见到了四季时序,见到了各月莳花,书中描绘的春樱夏月与秋枫冬雪,无一不在眼前成真。因我从前不知季节变换,故而山中风雨无序,脱离时令;因我从前不知雪为何物,不知雪可化水,故而山中逢冬不寒,十载无雪。而我知晓以后……

简直都没法往下想了。

我深觉荒山无趣,嫌它寸草不生,前辈便教导我去读些风物游记;我不明天文气节,风雨雷电乱搞一气,前辈便分条逐例地与我讲解。怪不得他不知晓何时山中将会落雪,老实说,我自己都不知晓……

书本再次缺章少页,我小心翼翼拈开破碎的纸根,将中间阙漏的页数翻过去,却再也读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。我想终止这场循环,想扭转这个不完满的故事,但这本唯一有些门路的旧籍却不给我这机会。且不仅如此,原来这座山确然是座鬼山,原来只有山下才存在着那些真实的昳丽山河与壮阔美景。

我从未如此强烈地生出过想要离开这座山野的念头,想去别处找些办法,增加更多见闻,找到这本书残缺的章节,来解开这不近人情的死循环。既然山乃我所化,是否我离开山,就不需要那株仙草呢?

窗外风雪未止,扑在窗格上撞出不甚温和的声响,灯烛烧下去大半,新的晨曦才被整夜未休的雪花吹扑上天幕。我默默念了两遍雪不要停,雪不要停,洗漱后拿上扫帚,心不在焉地前去庭院扫雪。辰时未到,前辈显然还没起身,周公子却已站在槐树下,垂目看着那只裂开的小棋台。雪花落在他肩上,也落在他发间,他微仰着头颅,在看树梢上松软消瘦的一段雪,漂亮的眉眼向着光,与口舌一并沉默着。柔软的晨光往他漆黑的瞳孔里注入一圈温暖的橙色——那些难以撼动分毫的执念被照亮了,连同他的眉骨与鼻梁,脸颊与嘴唇,以及周身几欲逼近悲伤的温柔。

我一时说不出话,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,只好一道沉默着,慢腾腾将门庭中央的积雪扫到一旁去。他听见动静回过头来,对我稍一点头。

他说:“下雪了。”

什么意思……我十足愣了一会儿,听不出他的语气,也不能确定他的意图,因而回头试探着问道:“公子,您还要去找那株仙草吗?”

他点头。

我简直发自内心地焦急起来,又不忍心告诉他这株仙草会使风雪停止,会令循环重启,还会清洗掉他的记忆。因而几近嚅嗫道:“……为何一定要找到呢?”

他道:“让他出去。”

“没有别的办法了?”

他抿了抿嘴唇,沉默下来,很久后才重新抬起眼,轻轻摇头。

我想并不是真的没有办法,只是找不到那个办法而已——那本旧书上一定记载了答案。而或许是荒山也会感觉孤寂,所以消除掉孤本上老旧的传说,切断所有试图蔓延到外界的藤蔓。如果我能下山,如果我能走出去……

我试着向他道:“如今大雪封山,出行难免麻烦一些,我……我先去收拾些御寒衣物,待到……”待到啥呢,“待到前辈起身,雪稍小一些……再走吧?”

他有些惊讶,随后抿唇微笑起来,点点头。我这才大大松下一口气,放下扫帚,从侧院绕去门廊,做贼似的打量一番周遭动静,从观门溜了出去。

说到底这并非什么难事,也不会有人发现我。这山中哪里还会有第三个人呢。我却也并没有不告而别的意思,只是想试试从这条山道往下走,试试这座我的山,是否真的会遂我的意。

而很快我就得到答案。

这条山道意外地并不很崎岖漫长,又或许我当真影响了它——总之此刻山门近在眼前,外面很可能就是另一个崭新不同的尘世。古旧斑驳的石坊立在眼前,被覆着白雪的青藤葛蔓裹住大半,确然一副被时光遗忘经年的模样。脚下倾斜不稳的石板路穿过了它,往前延伸,隐入远处模糊不清的迷雾里。我试着往前走了一步,踩进石坊横梁下的土地。

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,湿漉漉的雾气温柔地汹涌而来,将视野所及之处统统被染上不正常的纯白。我连忙回头,却被水雾遮住眼睛,想要迈开步伐,也被雾气捆裹住双腿。细微的风声拂过耳畔,细碎繁杂的絮语充塞其中,鼻息间也盈满陌生的、有些呛人的奇怪气味,而后色彩猛然撞入眼眶,炽烈的阳光也毫不客气地倾倒下来——

我的眼前却再没有荒无人烟的山野,没有令人懊丧的白雪,目及之处鳞次栉比,楼阁错落,耳闻之处人声鼎沸,车马喧闹。我的脑中被惊异与迷茫挤出大片空白,几乎颤抖起来。

原来那絮语是叫卖声,那气味是烟火气。

我恍惚着转头望向身后,模糊的苍青色轮廓还半掩在空中的云海里,可正要细看时,山却好像凭空消失一般,碎裂着隐入云雾,消失不见了。



(十)


又一个春天到来,细软的风从太阳的缝隙中漏出,拂过新发的柳叶与绚丽的蝶翅,带着异香穿进行人的发丝。昨夜春雨榴红,今日软腻的芙蓉又开了很多,丰满与热烈酿进这风中,吹绿了水面,吹红了花朵。

这是座坐落在山谷中的小镇,精致水灵,傍山而居,还有一湾澄澈的江水将之环抱。此地独得苍天垂青,名副其实得天独厚,就连季春刚熟的梅子也得比别处红得狠一些,洇开在幽青当中,活像一尾红锦鲤。

“你摘了多少?有我的多吗?”

那是个半高不矮的小少年郎,兜着裋褐衣裾里满满一怀春天的梅子,挑着眉毛向面前人炫耀。对面的小姑娘戴着绿绢花,穿着藕罗裙,小肩削成,腰束薄绫,却翻着不漂亮的白眼,嘴里丝毫不客气:“这么比有意思吗?反正你摘来还不是送给我吃的——哎呀!”

一双手急急忙忙地扶了她一把,手的主人却招来了另一人不友好的注视。乔一帆连忙撤了手,将落到地面的布包捞起来,匆匆忙忙道了声歉便快步离开。这条少有行人的长街尽头是一座不太起眼的道观,陈旧破烂的样子倒很衬它的名字。乔一帆两三步跨上不高不矮的台阶,正要搁下手里的东西去摆弄门环,那破旧的木门便被人拉开了,一颗没精打采的脑袋探出来,以没精打采的态度扔出句没精打采的“谁啊”。

“前辈好。”他连忙打了招呼。

“噢,小乔回来啦?”

门里的人这才抬起头,扬眉笑了笑,侧身懒洋洋地靠到门板上去。他抬手往下指了指,奇道:“这又是带了啥回来呢?”

乔一帆道:“这是淮安茶馓,洪泽银鱼,涟水捆蹄,金湖荷藕……还有一小坛涟水大曲,”说到此处他有点不确定地顿了一下,“前辈……能喝一些的吧?”

“哎哟这么多,”叶修道,“你真是小看我,我不能喝,总有能喝的人在。”他向后仰了一下,人也往后一塌,颇像一副无骨鸡。只听这无骨鸡招呼道:“小周快来看看,这孩子又带礼物回来孝顺咱俩了,一起联手喝趴下他是不是事儿?”

那必须不是事儿啊……唉,早知道前辈不能喝就不带这个了,换个桂花酿桃花酿杏花酿什么的多好,我真是太不周到了。乔一帆实心眼儿地想。

周泽楷正站在叶修身后半步,顺道不顺道都随便地接住了向他塌过来的肩膀,好让叶修能随心所欲地懒成一个称心如意的形状。他垂头看了看地上那坛酒, 若有所思地露出一朵腼腆的微笑。

乔一帆正要跨进门里,往后看的时候,碧空里正荡着只水绿艳红的风筝,线不知牵在哪个毛没长齐的毛孩子手里,飞得并不稳,东拉西扯忽上忽下,眼看着要跌下来。正紧要关头时一旁小巷里哒哒哒哒地奔出来个半大少年,约莫就是方才那个,忙里忙慌一把捻住风筝骨往上一掷,又让春风将它带了回去。

“别难过啦,这不是没摔下地去吗?”他很快转头又钻进巷子里,声音也跟着拉远变轻,“你怎么偏要来这边玩,惊扰了神仙可怎么办!”

“既然是神仙,怎么会那么容易被惊扰到!”小娘子气哼哼地牵着风筝线,跟着斯斯文文地跑,“为什么总说观里住的是神仙呀?难道他们年纪很大么!”

“这我哪知道啊,”小少年说,“永寤烂柯人,万事一梦幻,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?”

“不明白!你别吹牛了……哎!哎!它怎么又要掉下来了……”

“笨啊,你跑太慢啦……“

是什么意思呢?乔一帆想着。自幻境重返尘世,二者哪一个才是梦呢?称之“万事一梦幻”,未免也太以己度人。他摇摇头,拉上门,将门后角落里落满灰的白纸灯笼扔进了小柴垛。

经历过那样长久的真实,无数次寻找遗失,命运如何不被刻骨捆绑。

余生漫长。



-完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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