扇扇眠森

漂泊止于恋人重逢之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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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周叶」夜行书生(上)

*前年窗掉的合志稿,分两次发了吧 


(一)


时间差不多了,他应该快到了吧?

荒山中的深夜,除却各种枯枝朽叶随风而动的呻吟,也就剩下蛙蚓鸣虫瘆人的躁动了。或许还有狼嗥,还有野兽们崩骨撕肉进食的声音。不过在这道观附近是听不见的,这一带虽无半点灯火人声,荒凉凄清,却也反常地见不到什么畜生靠近。

天色已经很暗,是厚重到挥不开的浓绀,没有星也没有月,天幕像是悬顶倒扣的陶瓮。天方四角仿佛有暗红的光,有些不祥的意味,像有什么在被烤炙燃烧,除去这些,其实也没有什么光亮能照到下头来。这座山这样静,仿如死物,静得有时我都忍不住要怀疑,我是否仍还活着?

这座山就叫“山”,但关乎它位于哪里,抑或我为何在此的问题,老实说,我不太想得起来。道观门前的石阶很长,一路蜿蜒逶迤地向山下盘去,直至山门终止。虽然有路,却不见得就能顺当地沟通上下,至少在这里的十余年间,我从未见过有什么活物沿着这条山道上山来过。

我猜想若山下真有辽阔寰宇,凡尘俗世,一定会以讹传讹地认为这座山是座鬼山,山顶上就是幽冥,还居住着什么噬人老妖。只是我向来不这么觉得,有时候甚至会想,或许山下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幽冥也说不定。

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远处的浓黑中响起,带着怪异又飘忽的节奏,不轻不重,近了又近,仿佛是人行的脚步声,显得犹疑又拖拉。我将白纸灯笼挂好在门楣上,拿起扫帚将门庭前的落叶拂去一边,摆好迎客的架势。这时我突然想到一句诗,大约是“香径不曾缘客扫,蓬门今始为君开”一类的,但实际的情况并不是这样诚朴恬淡岁月静好,这是个略有些漫长且无奈的故事。

稀薄的冷雾逐渐弥散四周,响声也愈发近了,是衣裾随步拂扫干枯腐烂的荒草的声音。三更天的水滴砸在石缸里,我看见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分开了脏污倒垂的枯枝败叶,接着一道颀长玉立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中央。那突兀出现的年轻人在山石旁伫立不前,很是茫然四顾了一番,我举起扫把,用木柄戳了戳头顶的白纸灯笼,光影一晃,远处的人这才像顿时找准了方向,猛然抬头向观门看来。

我放下扫帚,整理了一下身上道袍,客气地向他问礼:“这位善人,深山独行,可有什么难处?”

他神色微茫,定定朝着观门的方向,完全没有要理我的意思。这很正常,我遭遇过无数回了,也就耐心地等着他回神,大约快有小半刻,夤夜长风吹响糊灯笼的堂纸,他的眼神才转移到我身上,露出一点疑惑的神色。

我向他道:“此处不净观,夜深了,善人可需歇息一晚?”

他微微一愣,张了张嘴,却没吐出半个字来,随即冷汗爬上他的额角,他仿佛是想起了什么,眼底微光霎那寂灭,透出一瞬间的千钧绝望。我见他这样,便知道今夜也是没戏,即便是司空见惯,也觉得心有不忍。

于是放轻声音道:“天下万事,强求不得。若是不弃,先来观中休整一晚吧。”

他怔怔地盯着那只惨白的灯笼,大约又再次神游起来,我又这样安静地等了许久,他才垂下了脸,淡淡地应道:“有劳。”

声音有些滞涩低哑,是因为他太久没有开口说话。这一路上没有值得他开口说话的场合,也没有能让他开口说话的对象。我往旁边让了一点,看着他抬步跨进石槛,这才收起门梁上挂着的灯笼,吹灭了放到门里,方便下一次再将它点亮。

我为他引路,又帮忙安排好了住处,虽然已经是做了无数次的差事,却依旧觉得不是很妥当。毕竟他应当是一位很重要的客人,总是叫我来招待,未免也显得有些轻慢。

我就此问题询问过本观的观主:“前辈,周公子看起来气度不凡,恐怕身份贵重。您为何不亲去见见?”

那时前辈正挽着裤腿,一脚踹开了庭前的木门,青天白日的打算去后山抓野鸡,他“哦”了一声,表示听见了,而后疑惑地反问道:“招待妥当便是,为什么要我亲自去见?”

我一愣,还想再说点什么,前辈又接道:“小乔,你也需要多长见识。我们这儿荒山野岭,百八十天也见不到个会喘气的。送上门来的你也要推诿,实在浪费,忒不懂事。”

我一想也是,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,心中羞愧,等过几日发觉可能某处似有不妥时,也不好意思再开口问询了。

虽然不太可能,但或许前辈也有什么别的苦衷。

我做出新将屋室打扫好的样子,有些歉然地说:“观中少有来人,招待不周之处,还请公子见谅。”

他轻轻摇了摇头,在桌边坐下,片刻后问我道:“叨扰清静。敢问贵观,是否有水?”

我这才想起他在荒山中跋涉许久,已是疲惫不堪,连忙去沏来一壶热茶,并几样糕点。他道过谢,捧着一盅缱绻白雾默默地愣起神来。看上去分明是君子端方的温和风仪,眉宇间却存在着一种奇异的执念。

这却也不奇怪,观他如今此番境况,大概也与这执念脱不开干系了。

我帮忙点了灯,却没急着走,因为他还有话要问。谁叫我奉了前辈之命,要来忽悠他的。

烛影动摇,烫红了焰火四周一层薄薄的空气,这次我没等多久,便见他抿了抿唇,有些艰难地开口了。

“阁下可曾听闻过,”他很费劲地在斟词酌句,“一种仙草,可以……破除迷障……割裂时空?”

我很认真地回忆了一番经年所学,回答他:“不曾听闻。”

他点了点头,仿佛也没有什么失望的神色,沉默片刻,又轻轻问道:“是否……于此山中,见过一人?”

我配合地接道:“如何一人?”

他面色又见迷茫,眉头微蹙,便再没有下一句了。

就是如此这般,我知道今夜的问答活动又结束了。

于是我客气地见了辞礼,走出小院。有时想来此事当真奇妙,他不知是被何方的怪力乱神所牵引,陷入这样不近人情的死循环。十年来每一夜的三更天,他都会突兀地出现在山道上,敲开不净观的观门,要一碗水,问一种仙草,再找一个人。于是我也奉命在门口守了十年,招待他一碗水,告诉他没有这种仙草,也没有这个人。

我想这种情况应当是很稀奇的,毕竟在这仿若异界的荒山,再没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。有几回询他名讳,得知他姓周名泽楷,告知于前辈,也只见他连连摆手说“挺好听的,可惜以前没听过”之类云云,不知所谓,没个头绪。又由于周公子生得相当好看,我从前差点以为他是山中精怪,但既然我这样说了,那他自然不是了。于是我猜他是被什么困在这里了,他不记得不净观,也不记得我,更不知道我与他实际上是天天见的。

他的记忆大约是被什么力量抹去了。每一天的周而复始,想想也觉得实在有些遗憾。

偏偏我那个看起来不太靠谱,但其实挺有本事的前辈,也不肯帮他一帮。

翌日天晴,彤云出岫,晨晖照临,我收好挂着露水的长剑前往侧院。推门而入时,桌上那一壶茶早已冷透。

阖室死寂,就好像从未有人来过。



(二)


山上日月交替,俱无寒暑,一日一日过得都很相似。晨练,打水,扫地,入定,开门放前辈出去逮鸡,或者开门放周公子进来聊上两句。门庭中央有一棵快要参天的槐树,每当山径旁霞云般的樱花逐渐凋零,雪屑似的槐花又落了满身的时候,就是五月来了。

我不太清楚其中缘由,对四季更迭也没有什么概念,山中固然有风有雨,但似乎和时令并无什么太大关系。前辈教导说,二到四月为春,五到七月为夏,八九十月为秋,十一十二并上来年首月则是冬季。我不知道扑面不寒的春风当是如何,夏雨雷霆又该怎样,秋高气爽是何种情况,雾凇沆砀是否又很曼丽,因为在这万事状如死物的荒山上,是看不到这些传闻中的景致的。

即便千树繁花飞雨,芳菲任意自在,白花玉英吹落如絮,也显得冰冷僵硬,一点也不真实。花开得那样好,也盖因前辈告知我说它们应当在这个季节开,不然我一定以为那些原本干瘪的瘦桠虬枝也是一种死去的坟茔。

我很疑惑,于是前辈又开导我说:你应当多读书,看些风物游记,世间山河美盛,十分壮阔昳丽。这座山虽然穷得只剩枯枝草皮,但也不是全然没救,脑袋空空自然看什么都不美,多塞点东西,保管一夜就好啦。

我连忙谨遵教诲,兢兢业业搜书来看,思考什么叫做烟梢露叶,什么叫做万物并霁,风花雪月自行拼凑,试图能把这座光秃秃的孤山看出花来。

幸甚至哉,也不知是因这山尚未死透,还是前辈靠谱教得很对,逐渐我也能因莳花而定四季。梅败桃胜,杏开榴候,新桐旧草,山中春秋日月,因着这机械开落的花草,好像也稍微不再显得那样单调。

就这样,小山流岚云雾,荒草俯仰披离,池冰初解,柳眼新发,我总是能看到我想看的,时光也一年一年地这样过去。

只是我还未见过雪,还未见过青竹变作琼枝,不知道傲雪欺霜是怎样的情状,不知道这样荒凉死寂的山野鬼域若是被那样冰凉惨白的物什覆盖,是会美如仙宫,还是会凶险无情,真正地化作地狱幽冥。

然而关于这个问题,前辈却很反常地闭嘴了,并且摆出很高深莫测的神情,用眼神传达给我“不错哦小子这你也敢问”的信息,看上去好像永远没有要答复我的意思。

我问:“前辈,山上曾经下过雪吗?”

前辈答:“从前大概……也下过那么几次吧。下雪时又冷,风又大,满大街滑脚难走,出个门都和被寻仇似的。”

满大街?哪来的大街啊……我懵了一下,怎么觉得前辈口中的冬雪,并不如书文话本里所描述的那样纯粹而洁净?

“顺道我也问问,那玩意有什么好看的?”

“书中总是称赞……雪似沙,月如霜什么的,”我有点不好意思再问了,“前辈不想见见吗?”

他却好像愣了一下,随后嫌弃道:“不太想。”

由此我不禁猜想“雪”大约是个很不一般的东西,或许孕育过什么故事,是什么的开始,又是什么的结束。

于是这一天终于到来。

这一日起,山中万树金桂像是约好一般,尽数凋谢化泥。千仞绝壁间天风呼啸,云浪滂湃,吞光蔽日,刺骨彻身的冰寒自地上升起,枯黄败草也更加蔫蔫地衰萎下去,直至变成一摊腐烂若炭的秽物。

我想大概是冬天来了。

已是亥时三刻,天光散尽,前辈今日仍未归来,我站在门庭外,拎着那只白纸灯笼,不知到底该不该将它如常点亮。

我觉得很挫败,重复了十年有余的差事也不能万无一失地做好,很对不起前辈的教诲。此时想问一问,也暂时没有机会。毕竟从前从未有过这样尴尬的状况,前辈看上去是十分不想与周公子遇见的,是故夜里皆是闭门不出。但今日迟迟未归,我总觉得,或许有什么无法避免的事,终于要发生了。

冷风渐淅,我切切殷忧,望着漆黑无垠的天幕,一时有点愣神。一些冰凉无温的水滴落到面颊上,很细,不像是雨,我往前两步,试图伸手去接。星点瓷白的粉末落在掌心,有些刺眼,我怔了片刻,意识到这大约就是“雪”了。

在这样沉郁孤寂、毫无光亮的夜,不净观下起了十年来的第一场雪。

我想了想,将白纸灯笼挂上了门梁。 



(三)


碎雪纷扬,扑簌扑簌地愈渐大了。观门外的石阶染了白,是一层薄薄的干净的雪,看着很稀奇,于是我也索性没有去扫。他就是踏着这样干净的雪来的。

“这位善人,”我合袂向他问好,“雪夜寒重,有盏热茶,可要进来?”

他望着那只惨白的灯笼,迟疑了一会儿,轻轻点了点头。

我将门庭石台上的雪渍扫了扫,以表尊敬,他很有教养地等在一侧,见我收起了扫帚,才轻撩衣摆,跨入石槛。我正欲取下灯笼,又想到前辈尚未回来,许也需要留一盏灯指明道路,于是又收回手,作罢了。

我再一次领着他往偏院行去,这条路对我来说实在太熟悉了,对他来说却依然无比陌生。记忆真是很不公平的一种东西啊,累积再多,却轻易地就能被消弭殆尽,已经发生过的真实,也在无形中被抹除干净。

庭院中石凳棋台都沾上白,那些都是风吹雨蚀后的旧石料,细小的冰花卡进潮阴的石缝,我在远处观看,突然担心它们将它填满之后,会将老石撑裂。

“不会。”他说。

我一惊,疑惑地看向他,他则安静地看着我。

我这才恍然大悟,大约是方才想得太入神,顺口将想的话一并问出来了。一时有些赧然,只好笑了笑说:“也是,这样细碎的雪沫,何以撼动坚固的顽石呢。”

他犹疑了下,垂下脸说:“不然……只因雪将化水……再多,也填不满。”

我却很惊讶:“雪将化水?”

原来雪是会化成水的,好生奇妙。我移目去看,果然见石缝周遭被水痕浸开,沿着石中纹理洇出一片铅灰色的枝杈来。

原来如此,怎么又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。

周公子每逢入夜入观,我虽然日日见他,其实却很少谈到别的。今日山中落雪,实属罕见景致,我想他从山中来,也许见过更多,诸如急雪回风、重雪折竹等等情况。话到嘴边,想问时又怕不慎不妥,思忖片刻,又觉得这样单纯的问题,应当不会衍生什么别的牵扯,因此问他道:“公子,山中有雪,行道是否艰难?”

他答:“尚可。”

我心中挂念前辈,直想他似乎是不大喜欢下雪天的,便不放心地又问:“山径多湿土,是否冻得冷硬湿滑,不大好下脚?”

他状似想了一会儿,道:“行在万草丛中,心不在焉,无甚所感。”

我一愣,片刻后才明白过来。他独自行在万草丛生之地,是为了找一种传闻里的仙草。

他仿佛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,眉目一凉,唇色蓦然煞白。他看向我,脸色不大好,却也艰难地开始问了。

“阁下可曾听闻,一种仙草……可以破开迷障……割裂时空?”

于是我又这样答他:“不曾听闻。”

他怔愣片刻,不再说话。于是我开始等他问第二个问题。天色昏然欲倾,风雪肆虐,我不免更加忧心前辈,一壁盼他快些回来,一壁又盼他稍微慢点——至少也等我先把周公子送进偏院再说吧?正胡思乱想走神之际,我听见他问了,低沉的声音融在冷雪里,带着点凉意,却很悦耳。

“可曾于此山中……见过一人?”

我正想摇头答“不”,这时身后门扉却“吱呀”地响起来,人声混着寒风灌入,我一时惊住,十分不敢置信地回身去看。

“小乔,怎么突然下雪了?也不打声招呼……”这个声音随意地抱怨着,“冬衣呢?冬衣收在哪个院了?”

然后这声音在前辈看见周公子的那一瞬间,立竿见影地被活活掐断了。

我暗叫不好,有点局促不安道:“前辈……”

冰凉的雪沫被冷风吹得打起旋儿来,绕着干瘪的松枝乱飞,好似狂花怒绽枝头。细雪被风拂乱,露出下面青幽锋利的松针,小院一角原本很淡静的碧管负雪图,也就这样被撕裂开。

前辈的手还扶着门,他的手很好看,薄而白皙,指骨修长,摁在老旧的木板上,也看不出他的手和木板相比,究竟哪个更有力。他哑然了几秒,随即收回了刚迈进门的一条腿,磕磕碰碰地拉着木门,神色很震撼,看样子还非常想把自己关在外面。

我突然又很不解,下意识去看一旁的周公子。他较之我似乎显得更加茫然,单薄的嘴唇微微翕开,细弱的白雾轻逸出来,连同着他面颊上那点稀薄的血色一起消散在空气里。

随后我听见他出声喊道:“……叶修。”

叶修,我自然是知道他在喊谁的,因此一时惊住了,并且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。一时间四周空气好似全然凝固,唯有寒风仍旧大声呜咽,前辈也终于停手不再折磨那扇快散的木门,表情肃穆地看回来,眼神却很随意地一扫,落在他身上,装模作样地点头:“叫我啊?在呢。”

我看着他俩,终于有点后知后觉,且恍恍惚惚地想明白:原来周公子每夜来时,一遍又一遍询问的那个人——就是我的前辈啊。

他们两相对望,一个随意笑笑,一切照旧;一个欲言又止,好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

我不明缘由,满头雾水,却忍不住开始思考起一些很悲怆的事情,猜想这大约就是命运的不可抗性?避无可避,当头一棒,使人备受惊吓,还十分措手不及。而前者却似乎在一瞬间就收起了那些多余的讶异,他在石阶上看了我们一会儿,然后拍着袖口走近,一边喊冷,一边指挥我去后院拿冬衣。或许是与周公子有什么话要说吧?我虽然也很好奇,但又实在不好意思赖在这里偷听,因此只好迈开步子往一旁走去。

我穿过月门,跨入院中,在墙脚处几株只剩枯枝的海棠下停下步子,不晓得被哪里来的幽蓝流光晃了眼,我抬头一望,一时竟惊诧失语。

不知是何种原因,这偏僻寒冷的山隅里竟栖息着蝴蝶,停满在枯瘦的枝头,那样美丽的、脆弱的生物,就像一树艳丽夺目的繁花。但要是不慎触碰了,就会惶惶飞走。

然后一切皆化乌有。 



(四)


不净观里的书不多,但似乎都有一些年头,因此读起来总觉得那都是些很老的故事,觉得能因为这些故事而知道一些事。我的藏书中有一本尤其破旧的,书脊缝着腐黄的线,纸页翻卷破碎的那一种。那是一本记载古老传说、偏门故事的志怪集子,里面的内容常常会有缺损遗失,很大程度上减弱了它的吸引力。

存在着诸多空白与遗漏的故事当然很难吸引人,因此它被束之高阁,鲜少翻动。我曾经试着翻看过几章,确实都是些很生僻古怪的故事,闻所未闻,也无法在其他相类的书里找到联系,读起来尤其晦涩难懂,加之它缺章少页,我读得很不连贯,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它提到了一种很奇异的说法——

它说山皆为精怪。不是山中生有精怪,而是精怪造出了山。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种“造”法,二者是从属,还是依存,又或者它们就是同样的一种东西。是决定山的形貌?控制山中节气?创造想要的,修改不满意的,形成每一座山当中的秩序与规则……精怪会让它的山封闭起来,让山下的人走不进去,让山中的人走不出来吗?

但这本破旧的书卷却无法给我答案了。我翻遍所有的藏书,也没能再找到哪怕丁点相关、或类似的记载。这仿佛只是撰书者独门的异想天开,是一个没有丝毫铺垫,也没有丝毫延展的孤僻传说。

于是在那么多年里,山依旧是山,昼夜轮替,杨花雨落,看不到什么异象,美丽的依旧美丽,无趣的继续无趣。如果这真的是精怪构出的山野,那是否在那之前这里也曾经人声鼎沸、车马盈街过?只是有一天万千灯火化作了山麓,山麓又化为了鬼蜮而已。

但这些也都和我毫无凭据的猜测臆想一样,都是没有痕迹的事情了。

夜已经很深,这场雪仍然没有停,也似乎完全没有减小的意思。风将那些细微的粉末转出时缓时急的旋儿,纯粹的白色在绀蓝色的夜空中显得很抢眼。我将收拾好的冬衣拿去前辈院中,他不在,不知道去了哪里;第二趟我把衣物送去周公子院中,正好经过门庭中央那颗巨大的槐树,那树下石砌的小棋台竟然从中线齐齐断开了,大小不一的碎石块儿散在周围,白得亮目的雪落在上面,就像霜盐覆满在崩裂的伤口。

我感觉有些奇怪,但又不知从何说起,只好绕开它们,先进到院子里去。这里一如往常的非常安静,窄道旁兰草细薄的叶片上也都是雪渍,我推门进去,前辈斜靠在窗户边,有个人枕在他膝上,正平稳绵长地呼吸着。

他冲我打个手势,挤眉弄眼:“嘘,小周睡着了。”

我回过神,还有点发愣,怔怔地点头表示明白,又将怀中衣物放下,打算识相地先退出去。手刚摸到门闩,又听见一声低低的“哎”,我回过头去,前辈正看着我,脸上的表情渐渐露出些凝重的意思。

他保持着这种凝重问我:“小乔,明天是否还会下雪?”

这我哪知道,一阵紧张后又不由茫然道:“前辈……这我说不准的。”

他摆摆手,放下手指,摸了摸散落在他膝上的头发,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,笑着说:“算了,不妨事,早点歇了吧。”



(五)


还真被前辈说中,一夜过去,雪依然没有停,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势头,纷纷扬扬地从天空往下落着。清晨醒来时,窗外的桃树枝上盖满了白雪,有娇小的鸟雀缀在远处最细的枝尖儿上,高处的雪落下来惊动了它,愤愤飞走时那一双细腿用力地蹬开树枝,于是更多的松软的雪簌簌地散落下去,整枝树杈便也都干净了。

于是心情也不由明亮起来,我起身打算先去前庭扫一扫雪,拐过月门时注意了一下昨晚那棵落满了蝴蝶的树,今早却只是光秃秃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了。我这时又想起来周公子,也不知他是否又已经再次消失不见。

我正想着,就见到槐树下站着一个人,长身玉立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前辈,因此也不由得诧异起来。年复一年日复一日,我从未在白日见到过周公子,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是上前问好好,还是别再靠近好。而他也似有所感,回过身来。 

他的样貌确是十分好的,看见我后还礼貌地颔首,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。问候过了,我正要离开,在他身后却又侧出一个人,是前辈,他冲我招招手,看上去心情颇好。

“小乔不错,”他笑赞道,“这事办得漂亮。”

我有点莫名其妙,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事而得到夸奖,只好摇头。前辈的手虚虚搭着周公子的肩膀,整个人懒洋洋地靠过去,他仰着头打哈欠,周公子伸手擦掉他眼角沁出的泪花,随后又看着自己的手指发起愣来。

“叶修……”他有点迷惑地说。

前辈却没有理他,继续向我道:“小乔,这两天许得出一趟门,若得了空,便简装收拾一下吧。”

我连忙点头,表示记下了。出门,意味着离开不净观,走到外面去,这可是从未有过的。这场雪真的带来了许多不同寻常的东西,虽然现在我无法判断它们是好还是坏,但终于有一种——“山”活过来了的感觉。

我还沉浸在思绪中尚未自拔,却听到周公子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:“叶修!”

前辈这才回过头去,笑说道:“嗯?好……不会扔下你的。”

这是颇为亲密的语气,他们果然是从前就已经相识的人。我有点看不懂这两人间的气氛,也想不明白之前的种种。这一切看起来都十分自然不是么?那为什么有那样的死循环存在,为什么明明相识却老是避着走,关于这座山,关于这场雪,关于那株连名字都不知晓的仙草……

好像这些疑问自始自终都横在我的思绪里,但我从来没有找到过它们的起点,这件事里我是局外人,但也并没有“旁观者清”的感受。我觉得困惑和迷茫,那些……因果与机缘,明明都不太关我的事,为什么也会觉得无力?真是毫无道理。

我们一同站在槐树下,落在肩头的雪像极了槐花,但我知道五月已经过去很久了。从这里望出去,天蓝如洗,远处的树影细密交错在一起,比起空旷的天空显得格外拥挤,周公子出神地看着那些影子,俊秀的眉峰蹙起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此刻我再一次觉得他与这座山必定有着莫大的联系。

四周是那么安静,天光无影,地上的白雪也格外炽亮,我觉得有些晃眼,于是稍微眯起眼睛,鲜红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,熨贴又温暖。

“下雪了。”他沉默许久后,突然出声,“才可以找到……”

……下雪才可以找到什么?我睁开眼,疑惑地竖起耳朵,对下文表示出含蓄的好奇。

前辈却面露惊讶:“小周……这么快就想起来啦?”

周公子一听这话,立刻反手拽住他的袖口,眼神也变得焦急起来:“叶修……”

“这回我不拦你,”前辈丝毫不受影响,坦然地说,“你要是记起来,就找。”

我听得如坠迷雾,云里雾里。找什么?怎么听着这事像是发生过不止一回两回了?尤其前辈的态度也很奇怪,找什么呀……不会是瞎掰的吧……

周公子似乎也有些疑惑,但他松下了眼神,笑出一个腼腆温柔的弧,显然十分满足于这个答案。他的手没有离开那截松垮着的袖口,仍然坚定不移地拽着,显露出一些依赖的意思。

他的记忆不再清零,也开始慢慢地记起一些从前的事了——从与前辈碰面开始。

之后,我才了解到他们口中那株神秘的仙草原来只生长在寒冷的雪夜——也难怪,不然周公子何以寻了许多年也没个结果。在此之前这可是座不会下雪、不知雪为何物的荒山,如今下着雪,他也记起来了,自当是要去找的。

原来是这样。

我看见前辈伸手去摸了摸那棵老槐树干裂冰凉的树皮,从我的角度,能在他的侧脸上隐约窥到一点不情愿的神色。我想他并不是不愿意出门,而是不愿意挨冻。傍晚临近出门的时候,观门外石阶上的雪已经积满了白雪,踩上去还会“嘎吱“作响,很是神奇。前辈在石槛内观望了片刻,却丝毫没有表露出同我一般的新奇,他屡次回顾内院的老树,脸上的不情愿升级成了十点,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反悔。

我不免觉得紧张,对自己刚才的判断瞬时没有信心起来,又怕说错什么起反作用,因而看向周公子,想他应该能有办法。而他却只是揽住前辈的肩头,简单粗暴地把人往外带去,他的脸上没什么太多的表情,眉宇间却又凝起来那种熟悉的执念。

我还不知道这种执念究竟所为何物,但逐渐也能摸到一些头绪,我开始笃定它们必然与前辈有关。周公子看上去沉默安静,似乎是个温和标致的人,性格却仿佛并不多么柔软。通常他只是嘴里简单地委屈一下,皱起眉头,喊两声“叶修”。他的眼神很坚固,深邃并且柔韧,大约真的很难有人能轻视他的坚持。而照这情况看,这些人里也一定包括前辈。

离开道观时恰逢黄昏,远方天际正燃起第一线红。


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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